春夜(出书版) 第2节(3/1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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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妈妈怕我走歪道,让我回上海,跟了外公,最好能进春申厂,感谢师傅。
    京沪线旷野,天上有稀薄星辰。墨擦黑的硬卧车厢,张海喷出湿气,涂满整块玻璃,像一团暖流,几番变幻形状,先是一辆巨龙公交车,变成切诺基越野车,再是鲜红的敞篷车,最后浓缩为一部桑塔纳。夜暗了,又亮了,皓月当空。中秋节快到。轰隆隆,轰隆隆,列车碾过南京长江大桥。漫长的桥,最长的江。长江的后半夜,我人生的前半夜。天上银河,脚下长江,变成两条笔直轨道,列车剖开星辰大海。女列车员,走过硬卧车厢,北方话响起,你俩,咋还不睡,别吵吵,安静,静。
    第3章 愚人节
    一
    爱因斯坦讲,太空光速旅行一年,归来世界变样,父母坟头青草摇曳,爱人奄奄一息,稚子已到中年,而你依旧年少,沉睡谷里,青丝满头,不如归去。忘川楼的装修,菜品,酒水,已调过无数趟,口味从寡淡到鲜甜,直至辛辣,调味料从油盐酱醋到食品添加剂,老板娘从妖艳少妇,变作时髦老妪,死者遗像从老厂长,变成“钩子船长”。唯独不变的,是门口火盆,是豆腐羹,是魂灵头。
    张海眼圈发黑,眼白织着血丝,摸出一包软壳中华,递出四支烟,给四个老头子点火。神探亨特醉里挑灯看剑,保尔.柯察金梦回吹角连营,冉阿让可怜白发生。我爸爸打开窗门,扇扇风,免得服务员啰嗦。春申厂四大金刚,星火燎原,送老毛师傅最后一程。春风夹带火盆灰烬,恣意汪洋而来,吊灯晃动,张海面孔一半明,一半暗。他的香烟只烧半根,掐灭酒杯中,冰凉剩菜,慢慢酸臭。千言万语,哽了我喉咙口,讲不出,咽不下,当中搁了,实在难过。每个人皆想晓得,老毛师傅断气前,最后交代的秘密。
    张海刚要讲话,我爸爸举手说,小英。张海回过头,拧起眉毛,喊一声,妈。忘川楼里,多了一个老年女人,脖颈如同鸡皮,烫了开水,煺了毛,只待清蒸。她穿一套黑衣裳,至少淘汰二十年,黑袖章,头插白花,葬礼上女眷标配。春风吹乱灰白短发,太阳穴,暴青筋,眼乌珠杀气腾腾。今日头七,按照老法习俗,张海娘刚回一趟莫干山路,从老房子里翻出死人遗物,焚烧到阴间去,因而浑身上下,烟熏火燎气,面孔烤得发红,鼻头冒油珠子,看样子比我妈妈老得多。实际上呢,她比我妈妈还小几岁。
    空气有点冷。张海娘还带了两个女儿。一个黑颜色羊绒裙,戴眼镜,留短发;一个白颜色夹克衫,没戴眼镜,扎了马尾。打扮大相径庭,长相几乎没差,身高,体形,肤色,五官,就像一个人,随身带了落地镜,加ps功能。这一对双胞胎姊妹,顶多二十岁,皆戴黑袖章,黑布上缀一小块红布,必是老毛师傅孙辈。我猜,短发黑裙是姐姐,长发白衣是妹妹,青春少女版黑白无常。张海娘目光阴鸷,老太版阎罗王。张海呢,勾销生死簿的铁面判官。他的外公,正在黄泉路上,游览十八层地狱,等候判决。这一家,这一夜,绝配。
    保尔.柯察金会做人,招呼母女三人落座,倒了三杯白开水。张海娘腰粗,步履沉重,吃了一大口水。我爸爸怯生生靠近,刚要搭话,她便大吼一声,册那1,这世道变了快,儿子不捧遗像,叫外孙捧,一帮瘟生。我爸爸缩回来,三位老友也熄火。我看到一头衰老的母狮,牙齿跟爪子落光,不能撕碎猎物骨头,只剩咆哮力道。张海娘的拳头敲台子,碗儿,碟儿,杯儿,震得丁零哐啷,然后骂人,她的口音独到,呛了上海话,扬州话,普通话以及江西话,用到畜生,婊子养的,杀千刀,断子绝孙等词汇。她继承了老毛师傅的大嗓门,又像发动机轰鸣,哭诉兄弟姊妹没良心,老头子喜丧,九十多岁,本该大操大办,却是狗屁倒灶,租了最小的遗体告别厅,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,只想收白包礼金,戆进不戆出。追悼会上捧遗像,竟让外孙张海出面。张海娘说,张海大舅舅居然讲,坐骨神经痛,不好久立,碰着赤佬了,为啥不断手断脚,干脆坐轮椅来嘛,这一顿豆腐羹饭,还是张海买单的,租了一辆大巴,将宾客们送来,饭还没吃好,这帮人全部走光,商量瓜分遗产去了。
    张海鼻翼发抖,一声不吭,任由他娘哇啦哇啦。我爸爸看不下去,抽一根中华壮胆,走到张海娘身边,还是叫她小英,教人肚肠角痒,极不搭边。我爸爸是老毛师傅关门徒弟,等于半个儿子,自然也跟师傅子女稔熟,当作兄弟姊妹。张海娘涕泗交集,两个孪生姐妹,各拿一块餐巾纸,一个帮娘揩眼泪,一个帮娘擤鼻涕。她们不姓张,也不姓毛,而姓李,张海的同母异父妹妹,姐姐海悠,短发黑裙;妹妹海然,长发白衣。双胞胎姿色平平,除掉出自同一娘胎,跟张海唯一相似,只剩名字里的“海”。张海催促老娘回宾馆,莫干山路老房子,又破又小,正办丧事,乌七八糟,不如宾馆适意。张海娘抹去眼泪,瞪了儿子一眼说,你也没良心。张海不讲话。张海娘怨气深重,带了两个女儿离开。我爸爸说,小英,路上当心。我爸爸又关照张海,不送妈妈跟妹妹吗?张海说,宾馆在马路对面,不必送了。
    我爸爸跟老友们又抽一轮香烟,我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,躲了窗口吹风。忘川楼后,沿江宁路跟苏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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