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夜(出书版) 第3节(1/1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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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中巴急刹车,发动机浓烟滚滚,司机两手一摊,死蟹一只,车子抛锚。全车人老老实实下来,纷纷顶了毒太阳走路。我问还要多少路,司机讲只有五公里,就到川沙县城,走走一歇歇。没想着,农妇,老爷叔,都比我们快,乡间地头,如履平地。我跟小荷落了最后,但见绿茫茫农田,漂了浮萍河道,听取蛙声一片。大伏天,老天爷热昏,气象预报三十七摄氏度,立了太阳下,超过四十度,怕是要中暑。小荷发丝黏了鬓角,面孔泛红,哭哧乌拉说,完结,要晒黑了。山重水复疑无路,前头横出一片池塘,浮了荷叶,菡萏初开,半白半粉,飞一阵蜻蜓。荷花池前,挺立一株大香樟树,亭亭如盖,葱郁墨绿。速速躲入浓荫下,顿觉阴凉四五度。香樟花期刚过,枝叶间缀满果子,树皮粗粝纹路里,沁出樟脑清香。小荷吸鼻头,神魂颠倒,再也走不动,一屁股坐落,姑且避暑。树上伏了蝉鸣,上海人唤作“野乌子”,甚是聒噪。我说,方圆一两里地,只有这一棵大树,孤苦伶仃,不是常态。小荷有气无力说,哥哥,歇一歇,帮我看看四周围,可有坏人?我说,连只鬼都看不到。小荷却没声音,呼吸粗重起来,已经困着。到底十一岁,小姑娘说困就困,教人羡煞,想我夜夜发梦,时常碰着托梦,睡眠质量差劲。我靠了香樟树下,听了头顶蝉鸣,野乌子啊野乌子,你分明是精灵子,叫得富有节奏层次,五线谱上唱经文,竟有催眠功能,让人眼皮瞌,昏昏眠去。
    醒来,树欲静而风不止,大香樟树每片树叶子,都变成金叶子,金铃般声响。小荷还是困熟,夕照童颜,涂抹金粉一层。我拿她推醒,小荷揩揩眼屎,莫知莫觉问,这啥地方?我笑说,是你带我来的。她跳起来说,奇奇和蒂蒂呢?小荷花容失色,绕了大香樟树一圈说,高飞呢?布鲁托呢?大老板米奇呢?老板娘米妮呢?我从背后捉牢她说,做梦了吧?小荷抬头说,哎呀呀,这棵大树哪里来的?城堡呢?七个小矮人呢?白马王子呢?我说,你是小荷,不是白雪公主,你的亲娘还活了,没后娘照了魔镜寻你。小荷一屁股坐下说,但我爸爸呢?我爸爸呢?我搔头说,今夜就能寻着。小荷幽幽然说,真想现在才是梦啊,我是白雪公主,你呢,却不是白马王子,而是唐老鸭。我说,瞎讲。小荷说,唐老鸭老灵的。我仰望大香樟树说,你梦到此地造起了迪士尼乐园?小荷说,世界上有四只迪士尼,美国两只,日本一只,还有一只在巴黎。我说,听讲香港也要造。小荷说,哥哥,你能带我去吧?我说,去香港?看迪士尼?小荷说,就算你答应了?再拉钩。我勉勉强强,伸出小指拇头,跟她拉钩。
    太阳快落山,离开大香樟树,我才发觉背后农田里,排了一只只坟墩墩。小荷拍心口说,哇,我们在坟地午睡。我说,不怕,死人不会弄怂你的,只有活人会害人。但到夜里,正好天热,死人骨头,纷纷亮起磷火,实在吓人,我拉了小荷,回到乡间公路。野草丛中,藏了一部脚踏车,我扶起来一看,满是铁锈,丁零哐啷穷响,早被遗弃。我骑上脚踏车,两只轮盘倒还好,龙头能把牢方向,链条也没断。小荷跳上后座,两只小手,环绕我腰间说,哥哥,快踏啊。我骑车蹩脚,摇摇晃晃,还好后座是小学生,要是再大两岁,重个十斤,必定要翻跟头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愈发稀薄。天卷浓云,野风惬意,穿过两条小河浜,头顶高架飞渡,当是磁悬浮工程,从龙阳路直通浦东机场。我们跟磁悬浮平行,背对落日,骑一段,夕阳又跑到左手边。前头起了楼房,隔一条河浜,小荷在我耳后吹气如兰,川沙到了。
    九
    天黑了,但没月亮。此地近海,湿漉漉海风吹来。我说,今日没计划好,既寻不着费文莉,也回不去市区,完结了。小荷说,哥哥,不要紧,住我家里好吧。我说,你又瞎讲了。小荷说,跟我走嘛。浦东新区成立,川沙撤县,但有护城河,旧时县城规格。我骑了脚踏车,小荷在背后指挥,穿过北市街,转到中市街,进一条弄堂,两边皆是高墙,青砖裸露,苔藓湿滑,换了人间。一扇老宅门前,头顶匾额,名曰“营造第”。
    小姑娘拍了铜头门环,等好一歇,咿呀打开,但见一个老头,橘子皮皱纹,浑浊眼角。小荷跳起说,爷爷。老头定睛一看,眉开眼笑说,小荷宝贝回来了。进了老宅,迎面青砖照壁,雕了蝙蝠一只,母鹿一只,仙桃一只,福禄寿三宝。天井种了花花草草,夜来香味道浓,还有两只家猫,一只花,一只黄,跳到小荷怀里撒娇。我问,你爷爷?小荷说,当然了。她拉了老头说,爷爷,这是我哥哥,他的文章写得老好,想来望望你。小荷爷爷客气说,小阿弟,请进,请坐。客堂间,雕梁画栋,早已破败,横了一张书桌,笔搁了笔架上,宣纸墨迹未干,四列颜体楷书——
    金炉香烬漏声残
    翦翦轻风阵阵寒
    春色恼人眠不得
    月移花影上栏干
    我说,赞,不像唐诗,倒有宋诗味道。我妈妈有一本《宋诗一百首》,我看过几百遍。小荷爷爷一口浦东本地腔说,小阿弟,眼光不错,宋神宗召王安石入京,命他在翰林院值夜班,恰逢春夜,风光幽静,王安石有感而发,作诗《春夜》。我兴致盎然说,好一首《春夜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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