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夜(出书版) 第4节(9/20)
闪烁,开始湿润,熠熠发光,声音却是沙哑,快请进,请进,进。这只房间,这道房门,像博物馆橱窗,收藏时光,收藏空气,一切永恒不变,白还是白,黑还是黑。还是当年书架,万卷藏书,不增不减,跟主人形影相吊,又腐烂了十六年,味道微微加深。窗帘布是老样子,沙发家具是老样子,电视机都没变,估计已是摆设。小王先生说,早饭吃过吧?我吹牛说,吃过了。小王先生为我泡茶,玻璃杯,热气氤氲,不晓得哪年绿茶,翩然沉没。我带了几本新书,扉页题上“春木老师雅正”。小王先生赞道,每趟书店看到你新书,报纸上还有你的消息,后生可畏,为你开心啊。我惭愧说,不好意思,我一直没回来望先生,我的舞台剧演出,电影公映,也没送先生票子,简直失礼,先生还好吧?小王先生说,怕是大限将至,做过两趟手术,住院三个月,昨日才出院。我说,怪不得,前几日,张海来寻先生,讲是人去楼空。小王先生说,张海是啥人?我说,老毛先生外孙。小王先生说,哦,老毛阿哥还好吧?我说,昨日追悼会,火化了。小王先生惊坐起说,啥?人没了?我说,嗯,张海是来报丧的。小王先生闷声片刻,开窗透气说,不过呢,算算年份,我都八十六了,老毛阿哥大我十岁,也是寿终正寝,等到我走的时光,没人记得我了吧。我吃一口茶,果然极浓,极苦,一口黄连。我如实相告,昨日夜里,收到老毛师傅托梦,叫我来寻小王先生,如假包换。小王先生纵声大笑,我真担心,老头子这样笑法,会不会乐极生悲,心肌梗死,或者气管卡牢,噎死断气。我颇尴尬,只好立起来,轻抚他的后背。小王先生说,小阿弟,你太有劲了,难怪小说写得漂亮,骨骼清奇,天马行空,鬼斧神工。我说,如有鬼助,倒是真的,老毛师傅托梦里讲,兹事体大,只有小王先生,才能帮他完成心愿。小王先生面孔冷下来,关上窗说,他真这样讲?我说,不开玩笑。小王先生吃了口茶,定怏怏说,这只脑子啊,还好没锈坏。小王先生转身进卧室,好一歇工夫,抱了文件袋出来。小王先生清清嗓子说,十年前,我去过莫干山路,正好张海不在,老毛阿哥中风卧床,脑子却相当清爽,他讲这辈子遗憾颇多,子女不孝,皆没良心,唯独外孙张海,照顾他多年,尽心尽力,淳厚善良,是个好小囡,可惜命运不佳,爸爸不知在天涯何处,妈妈改做他人妇,老毛阿哥决定,他的全部遗产,包括莫干山路房子,指定张海继承。听到此地,我已如释重负,心情痛快,老毛师傅寻我托梦,果然有凭有据,不是瞎话三千,更非南柯一梦。小王先生说,老毛阿哥的决定,着实叫人吃惊,我这辈子,无儿无女,孤苦伶仃,但也绝非不食人间烟火,争遗产这种事体,见得多了,六十年前,春申厂公私合营,我家移民香港,而我不肯背井离乡,一个人留在上海,还做了公证,遗产留给兄长,这才避免兄弟阋墙。我说,先生担心有道理,张海的舅舅舅妈,阿姨姨夫,绝非善类,就连张海亲娘,也是母夜叉,牵涉房子遗产,对这点人是天大事体,到时光不但是吵,恐怕要拿房顶拆掉呢。小王先生说,是的,搞了不好,闹出人性命,我劝老毛阿哥,这份遗嘱,啥人都不好讲,外孙张海本人,都不好晓得,免得惹出事端。我说,这哪能办?小王先生说,我是交通大学法律系毕业的,我拜托一位老同学,上海滩金牌律师,赶到莫干山路,起草一份遗嘱,请老毛阿哥签名,按手印,律师再到上海市公证处,请来两位公证员,登门到老毛阿哥家里,拍摄录像为证,完成遗嘱公证,全程避开张海,为免意外,老毛阿哥不留任何文件,一律由我保管。小王先生打开文件袋,抽出十年前遗嘱,还有公证书,房产证复印件,保存相当好,老毛师傅签名,手印,盖章,至今鲜艳似血。张海的后半生,皆在这张纸上。
三
思南路出来,我打了张海电话,只问他在啥地方。张海说,汽车城。我驾车上路,再上沪宁高速,安亭出口下来。公路道旁,远远竖了一块广告牌,不是林志玲,也不是范冰冰,而是冉阿让爷叔,穿了对襟羊绒衫,挂了金项链,狗项圈般粗壮,手握麦克风,张学友般台风,深情款款歌唱。我的耳朵边,悠悠响起《北国之春》,不是邓丽君,而是日本话原版。冉阿让身后,停了一部桑塔纳,便是消失的红与黑。以上照片,摄于一个春天,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,摄影师是我爸爸,用我家的奥林巴斯相机。广告牌下,玻璃房子门口,停了几十部汽车,大到福特皮卡,小到奔驰smart,保时捷,法拉利,路虎,争奇斗艳,招牌相当摩登——春申汽车改装店。
这一名字,让人近乡情怯。我停好车,有人来问,要维修,保养,还是改装。我说,张海在吗?此人操安徽话,回头猛吼,张师傅,有人找。我的宝马x5旁边,丰田皇冠轿车底盘下,钻出一个男人,蓝色工作服,满身油污,头发如同鸟窝,面孔仿佛特种兵,涂了迷彩色,便是张海。他放下工具说,阿哥,你哪能来了,我去揩把面。等到张海回来,衣裳没换,气味浓烈,面孔基本清爽,头发梳过,勉强可以见人。我说,你在此地上班啊。张海说,冉阿让是我老板,这爿店就叫春申汽车改装店。我说,好像借尸还魂。张海说,我在此做了
三
思南路出来,我打了张海电话,只问他在啥地方。张海说,汽车城。我驾车上路,再上沪宁高速,安亭出口下来。公路道旁,远远竖了一块广告牌,不是林志玲,也不是范冰冰,而是冉阿让爷叔,穿了对襟羊绒衫,挂了金项链,狗项圈般粗壮,手握麦克风,张学友般台风,深情款款歌唱。我的耳朵边,悠悠响起《北国之春》,不是邓丽君,而是日本话原版。冉阿让身后,停了一部桑塔纳,便是消失的红与黑。以上照片,摄于一个春天,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,摄影师是我爸爸,用我家的奥林巴斯相机。广告牌下,玻璃房子门口,停了几十部汽车,大到福特皮卡,小到奔驰smart,保时捷,法拉利,路虎,争奇斗艳,招牌相当摩登——春申汽车改装店。
这一名字,让人近乡情怯。我停好车,有人来问,要维修,保养,还是改装。我说,张海在吗?此人操安徽话,回头猛吼,张师傅,有人找。我的宝马x5旁边,丰田皇冠轿车底盘下,钻出一个男人,蓝色工作服,满身油污,头发如同鸟窝,面孔仿佛特种兵,涂了迷彩色,便是张海。他放下工具说,阿哥,你哪能来了,我去揩把面。等到张海回来,衣裳没换,气味浓烈,面孔基本清爽,头发梳过,勉强可以见人。我说,你在此地上班啊。张海说,冉阿让是我老板,这爿店就叫春申汽车改装店。我说,好像借尸还魂。张海说,我在此做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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