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夜(出书版) 第6节(18/27)
老婆哪能办呢?厂长说,芳汀还是要照顾我,但我不想拖累她,照顾我一个半死的人,我不忍心,提出离婚,她还好再跟人家假结婚,赚笔钞票留给小囡,但是芳汀不肯,我只好跟她分居,住回原来房间。我说,但你的小女儿,浦小白,她离不开你。厂长望天说,所以呢,我还是斩不断跟芳汀关系,我给女儿小白买图画书,她最欢喜和王尔德通话,近水楼台,拉雪兹神甫公墓就在隔壁,我经常带小白去王尔德墓前。我爸爸说,你想过回国吧?厂长摆头说,你看我现在样子,坐了轮椅回来,还要女儿照顾我,让人家笑话,好意思吧?我爸爸说,不是我讲你,你这辈子呢,有个大毛病,就是太要面子。厂长抬头说,蔡师傅,你讲得一点没错,我是太要面子,当了春申厂的厂长,更加想要面子,想要拿厂子搞起来,又怕职工们觉得我没本事,我就出去借钞票,掼浪头,充洋人头,一步错,步步错,直到身败名裂,厂子也没了,家庭也没了,统统都没了。小荷说,这两年,我妈妈跟你还有联系吧?厂长说,最近一趟,莲子刚养出来,你妈妈给我传了照片,有了外孙女,我可以太太平平去死,不再给小辈添麻烦。我爸爸说,我还活了,轮不到你死。厂长说,三个月前,我突然昏迷,芳汀送我去医院,差点点死掉,医生讲是脑梗。我问他,哪一天?厂长心里算算,讲出一个日子。我说,这是这夜,我在巴黎,你来寻我托梦。厂长不明就里说,啥的托梦?我说,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道,灵魂出窍,提前给我托了梦,却是死里逃生,又转回到阳间,怪不得,才有活人托梦的特例。厂长说,想起来了,那一夜,昏迷时光,我做了个奇怪的梦,我梦到在巴黎下水道,老鼠到处乱窜,却碰着一个中国人,大概就是你,我拜托你回到上海,告诉我的女儿,我想她。小荷只讲一声,爸爸。我的嘴唇皮发抖,托梦界的新发现,便是濒死体验,也能托梦到万里之外,等于鬼门关上转一圈。
我爸爸推了轮椅,走到南京西路边上,对面是静安寺山门,一尊石头梵幢挺立,顶上立四只狮子,金光闪闪,面向四方,俯瞰芸芸众生。轮椅上的厂长,定怏怏看了对面,风景颇为陌生,好像巴黎协和广场,古埃及卢克索方尖碑。厂长说,我五岁时光,静安寺门口,就有这样一根石柱子,顶上也是四只狮子,但是石头做的,1966年,这根柱子被敲掉,现在又竖起来了,后头这座塔,我是从来没看到过。我说,上海好像一条蛇,一直在蜕皮,一直都是新的。我爸爸问到要紧问题,你哪能回上海的?厂长说,因为张海,当日飘了雪籽,我在拉雪兹神甫公墓,芳汀推了我散步,王尔德墓碑前,有人叫我厂长,我看到一个中国男人,穿了羽绒服,头发胡子蛮长,身上还有味道,我完全没认出他,出了公墓,我看到一部桑塔纳,春申厂的红与黑,这记我是完结了,终归暴露,张海万里迢迢来寻我,代表春申厂职工,代表蔡师傅,来要一百万集资款,讲不定,其他债主,也会纷至沓来。我爸爸说,你怕张海会害你?厂长说,当天夜里,张海赖了我家里,困沙发上不走,我困了轮椅上,离死人只差一口气,要是有人用枕头闷我,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,反而解脱,我怕的不是死,我担心芳汀,还有我的小女儿,不好再没爸爸了。小荷冷笑说,是的,就像我。厂长低头说,对不起,小荷,你听我讲,平常我坐轮椅,大小便都成问题,夜里芳汀会来帮忙,白天她要上班,火葬场烧尸体,我只好自己动手,不是人过的日子啊,弄得身上一塌糊涂,没想到,张海像保姆一样照顾我,服侍我上厕所,帮我放水汰浴,搓背,按摩,揩药水,涂药膏。小荷说,老毛师傅风瘫十几年,张海一直这样照顾外公,手势熟练。厂长说,我问张海,为啥非但没骂我,没打我,没讨债,还对我这样好,就算亲生女儿,也不会这样照顾爸爸吧。小荷说,这倒是,我也没这本事。厂长说,我在巴黎十年,前半段,东躲西藏,后半段,窝在公墓隔壁,像一只老鼠,看到太阳光就怕,老多地方都没去过,张海拿我抱进红与黑,轮椅折叠起来,塞进后备厢,开车去凡尔赛,去蒙马特高地,帮我推了轮椅,伍斤吼陆斤,爬上圣心教堂。我说,我去过蒙马特高地,全是坡路,轮椅不好走。厂长说,那天巴黎落雪,爬几百级台阶路,张海干脆背我上去,他也是一头热汗,后来又推轮椅,带我进卢浮宫,看了蒙娜丽莎,出来陪我吃两根香烟,他带来的软壳中华,我十几年没再尝过,味道真好,但我心里怀疑,张海到底有啥目的?我对每个人都不放心,都怀疑要来害我。我爸爸说,你想多了。厂长说,是啊,张海陪了我七天,我翻出抽屉里相册,前几年小荷的婚纱照,旁边新郎官,觉得蛮眼熟的,再一看张海,吓煞人,同一张面孔,就是头发胡子变长了,我这才晓得,张海是我的女婿,小荷的老公,莲子的爸爸。小荷说,都怪我妈妈不好,不敢告诉你,我嫁给老毛师傅的外孙,怕你提心吊胆。厂长说,张海打开手机,给我看老多照片,小荷,莲子,你们三口合影,再开微信,我听了小荷的语音,多少年过去,再听到女儿声音,不再是小姑娘,已经是个女人,我的眼泪水,嗒嗒滴啊。小荷长出一口气说,爸爸,你以为呢?我还是小学五年级?你刚走没多久,
我爸爸推了轮椅,走到南京西路边上,对面是静安寺山门,一尊石头梵幢挺立,顶上立四只狮子,金光闪闪,面向四方,俯瞰芸芸众生。轮椅上的厂长,定怏怏看了对面,风景颇为陌生,好像巴黎协和广场,古埃及卢克索方尖碑。厂长说,我五岁时光,静安寺门口,就有这样一根石柱子,顶上也是四只狮子,但是石头做的,1966年,这根柱子被敲掉,现在又竖起来了,后头这座塔,我是从来没看到过。我说,上海好像一条蛇,一直在蜕皮,一直都是新的。我爸爸问到要紧问题,你哪能回上海的?厂长说,因为张海,当日飘了雪籽,我在拉雪兹神甫公墓,芳汀推了我散步,王尔德墓碑前,有人叫我厂长,我看到一个中国男人,穿了羽绒服,头发胡子蛮长,身上还有味道,我完全没认出他,出了公墓,我看到一部桑塔纳,春申厂的红与黑,这记我是完结了,终归暴露,张海万里迢迢来寻我,代表春申厂职工,代表蔡师傅,来要一百万集资款,讲不定,其他债主,也会纷至沓来。我爸爸说,你怕张海会害你?厂长说,当天夜里,张海赖了我家里,困沙发上不走,我困了轮椅上,离死人只差一口气,要是有人用枕头闷我,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,反而解脱,我怕的不是死,我担心芳汀,还有我的小女儿,不好再没爸爸了。小荷冷笑说,是的,就像我。厂长低头说,对不起,小荷,你听我讲,平常我坐轮椅,大小便都成问题,夜里芳汀会来帮忙,白天她要上班,火葬场烧尸体,我只好自己动手,不是人过的日子啊,弄得身上一塌糊涂,没想到,张海像保姆一样照顾我,服侍我上厕所,帮我放水汰浴,搓背,按摩,揩药水,涂药膏。小荷说,老毛师傅风瘫十几年,张海一直这样照顾外公,手势熟练。厂长说,我问张海,为啥非但没骂我,没打我,没讨债,还对我这样好,就算亲生女儿,也不会这样照顾爸爸吧。小荷说,这倒是,我也没这本事。厂长说,我在巴黎十年,前半段,东躲西藏,后半段,窝在公墓隔壁,像一只老鼠,看到太阳光就怕,老多地方都没去过,张海拿我抱进红与黑,轮椅折叠起来,塞进后备厢,开车去凡尔赛,去蒙马特高地,帮我推了轮椅,伍斤吼陆斤,爬上圣心教堂。我说,我去过蒙马特高地,全是坡路,轮椅不好走。厂长说,那天巴黎落雪,爬几百级台阶路,张海干脆背我上去,他也是一头热汗,后来又推轮椅,带我进卢浮宫,看了蒙娜丽莎,出来陪我吃两根香烟,他带来的软壳中华,我十几年没再尝过,味道真好,但我心里怀疑,张海到底有啥目的?我对每个人都不放心,都怀疑要来害我。我爸爸说,你想多了。厂长说,是啊,张海陪了我七天,我翻出抽屉里相册,前几年小荷的婚纱照,旁边新郎官,觉得蛮眼熟的,再一看张海,吓煞人,同一张面孔,就是头发胡子变长了,我这才晓得,张海是我的女婿,小荷的老公,莲子的爸爸。小荷说,都怪我妈妈不好,不敢告诉你,我嫁给老毛师傅的外孙,怕你提心吊胆。厂长说,张海打开手机,给我看老多照片,小荷,莲子,你们三口合影,再开微信,我听了小荷的语音,多少年过去,再听到女儿声音,不再是小姑娘,已经是个女人,我的眼泪水,嗒嗒滴啊。小荷长出一口气说,爸爸,你以为呢?我还是小学五年级?你刚走没多久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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